一
盗贼艾森在摇来晃去的篮子里醒来了。
惊醒她的不是甬道里水压机的轧轧声，也不是笨蛋维娜在旁边大声擤鼻涕的动静，更不是芮明心事重重的怀疑眼神。不是。
惊醒她的是对往事的回忆。是对在逃生训练开始之时，牛津的导师们将自己头朝下地塞进废井里那一瞬间的记忆，让一直静悄悄地躲藏在小姑娘和小女仆身体里的那个肮脏灵魂突然冒出头来。
这个肮脏的灵魂还记得更多的事情。不像小姑娘艾森，只会一厢情愿地将盗窃和崇高的使命、有史可据的正当职业之类画等号。这个肮脏的灵魂永远记得更为肮脏的事情，记得在伦敦孤儿院时从院长的皮鞭和戒尺下逃生的感觉，记得为了一小片面包而致使其他伙伴丧命的小小经历，所有的这些经历。
艾森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想象着来自杰克·里普尔的最后一封信。发黄的信纸一如既往，上面写着简单得让人想不到其他地方的字句，附加一些潦草的图画，所有的笔迹和画风凌乱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就像有二三十个人凑在一起，拼出了这区区几个字母。
只不过，这一次信纸上的内容不像过去——之前有好几次，上面只是写满了简单而有效的威胁，比如“你偷午饭时作弊了”“我知道你昨晚没做什么，等着”之类。信纸上几个歪斜的字母，如同电报一样简洁：
“威尔姆斯洛（Wilmslow），厄舍宅（Usher‘s House），取得迈索尔圣剑。”
左下角远离这几个字母的地方，有人签下这样的意见：
“成为女仆。（Be a Maid） ”署名是“J.R”
导师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等着艾森看完信。他下巴一抬，示意艾森说出自己的意见。
艾森乖巧地回答：
“呃，难道不应该提前准备一下这个啥圣剑的图样吗？”
导师摇摇头：
“不，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但你，你要将一切跟圣剑相关的东西带回来，哪怕只剩下个剑柄，也得给我带回到这里来。”
他威胁地指了指艾森的鼻子。“不然的话，不许毕业。”
艾森烦恼地用力摇头，试图将这些不良的回忆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怎么了？”芮明问道。
时间刚刚好，芮明的话音刚落，篮子就停了下来。秘密阁楼出现在眼前，所有人都匆忙跳出篮子。
艾森最后一个跳了出来。圣剑曾经就藏在这里，它会是什么模样呢？听史密森说过，似乎丢失的圣剑拥有可以自由改变形状的本领……
赫丝塔碰了她一下，艾森连忙端正身体，正好看到那个狡黠的厨房女仆投来满是怀疑的一瞥。
“当心。”她说道，也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善意提醒。
艾森小心地将刚刚冒出头来的肮脏灵魂塞回脑子里，好让天真傻气的女仆艾森回到台前来。她摸了把藏在腰间的匕首，突然手就这样停了下来，再也没有从刀把上离开。
史密森跪倒在面前。这个粗壮的中年军人瞪大了眼睛，双手朝天，面向房间中间的那张方桌。听到众人跳进来的声音，史密森呆呆地回过头来。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道，“我的圣剑呢？”
“你要问我吗？我们怎么会知道！”芮明气呼呼地回答，“这个厄舍宅的模型，不是你的藏品吗？”
史密森张大嘴巴，看上去比芮明更吃惊。
“不，从来没有这个东西。”他喃喃自语，撑着手杖站起身来，指点着桌上的模型，“我只在小福莱斯特的房间见过房子的设计图，至于这个模型，你看。”
他小心地摸了一把模型略显粗糙的轮廓。“这里是用类似军刀一样的东西削出来的，茬口还算新鲜，肯定不是房子建好时留下来的参考模型。我的天！军刀？”
慌里慌张的史密森扑向放置在屋角椅子上的一个黄澄澄的圆墩，在上面摸来摸去。突然，这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发出一声呜咽。
“不见了，圣剑……”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了！”芮明不耐烦地叫道，“你脑子糊涂了！快告诉我，你冲到这里来要干什么！”
神智显然已经错乱的史密森挥动着手杖，抱起那根柱子，威胁地冲着四个女仆叫道：
“你们偷了我的圣剑！你等着，我要到治安官那里去控告你们。噢不，它还在！”
话音刚落，史密森就将沉重的铜柱往芮明这边一扔，扑向屋角点燃的那盏油灯。
维娜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袭来的铜柱，蹬蹬地后退了两步。芮明不为所动，抢前一步，试图拦住史密森。
史密森迅速转过身来，手杖挂在左手臂上，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其中一个在油灯下闪动着金光，艾森一眼就看清楚了，这是一个金色的杯状物，用精湛的雕工雕成了一个虎头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一个印度风格的门把手。
艾森心念一动，莫非这就是圣剑的剑柄？
“史密森先生，请您冷静一点。”艾森悄悄移动脚步，刻意让自己的身体挡住芮明的视线。她做出搀扶的姿势，俯低身子，有意无意地捏住史密森手里的虎头金箍。
史密森浑身一抖，用呆滞的眼神看了艾森一眼。艾森努力维持着脸上僵硬的微笑，正想说点什么。她感觉到赫丝塔如猫一样的脚步移到了身边。
“不，别想骗我。”史密森突然说道，他猛地缩回拿着金箍的右手，却任凭左手的东西掉在地上。
哐啷一响，那东西摔得粉碎。史密森就在这一瞬间爆发了，他狂叫着，举起左手的手杖，凶狠地朝逼近的赫丝塔打去。
赫丝塔猝不及防，捂着脸倒下。紧跟在后面的维娜大叫一声，举起手里的铜柱。铜柱的重量迫使她往后踉跄了一步，突然停了下来，睁大眼睛，僵在原地。
芮明跳了过来，流着眼泪，努力从满屋子的烟雾中寻找史密森先生的身影。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艾森。芮明不敢相信地盯着她。
艾森早已扯下了手帕，蒙住了自己的口鼻。两人面面相觑。艾森突然感觉到自己做出了蠢事。
“你早就准备好了？是你做的？”芮明嘶嘶地说道，脚步开始不稳起来。
“不，不是。”艾森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但她很快意识到芮明根本看不见手帕底下自己的表情，“我只是突然闻到了氯仿的味道……呃，条件反射，呃，你知道的……”
是的，该死的条件反射。女盗贼心想，看来有意挡住芮明的视线是个蠢主意。她急中生智，连忙指向对面：“史密森先生，您要去哪里？！”
芮明倒退一步，踉跄着冲到四人闯进来的入口。而史密森先生已经在对面推开一扇活门，动手召唤升降机。
艾森一个箭步冲到史密森先生身边，撞到他身上。史密森一个趔趄，倒进升上来的篮子里。几乎是同时，艾森听见另一面升降机的轧轧声开始响了起来。芮明放下了入口的篮子。
“停下！史密森先生！”艾森叫道，“我们最好等其他人上来，一起把事情说清楚。”
“圣剑。”史密森喃喃自语，“圣剑在召唤它的小男孩。”
艾森抱住史密森，但这仍然阻止不了眼前这个彪悍的男人。史密森扔下手杖，开始扯动绳子。活门咿呀作响，就在活门马上关闭的瞬间，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冲了进来。
“该死！”满脸鼻涕眼泪的芮明一个倒栽葱倒在篮子里，将艾森压在身下。史密森的手势变得更快了，篮子载着三个人一起往下沉去。
芮明像只野猫一样蹬起腿来，艾森惊叫一声，拼命缩成一团，害怕被芮明脚上的靴剑刺中。而史密森也终于回过头来，正好看到厨房女仆抖动着里面真空的裙摆，一道银光在黑暗中掠过。
篮子剧烈抖动了一下，侧翻了过去。芮明的踢蹬割断了其中一根缆绳。接着又是一阵更剧烈的抖动，篮子触底了，如同犯胃病的怪兽一样将三人一口吐了出去。
艾森穿墙而过——不，只是在同一个瞬间墙面的旋转活门发动了而已。三个人一起掉进了昨晚发生过激战的起居室。就在倒地的同时，艾森迅速伸出手，在狼狈地乱滚的史密森身上摸了一把。
虎头金箍落在艾森手里。
史密森是第一个站起身来的人。虽然头脑已经混乱不堪，这个退役军人的体能仍然远超常人。他捂着脑袋，使劲晃动，好像里面有一百万只蜜蜂在轰响一样。
“不！不！不！我马上就来！”他叫道，一边用力将起居室里乱七八糟的破烂椅子踢开两边。艾森一下子站不起来，只能眼看着他跑进走廊里，消失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艾森才凑够了体力，蹒跚着爬了起来。夕阳已经布满了房间，盗贼女仆长长吐了口气，摸了摸藏在围裙下的暗兜。
虽然不知道史密森发生了什么问题，不过，圣剑的遗物可总算到手了。杰克·里普尔到底要这东西干什么呢？
艾森转过身，芮明瞪着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她问道。
“什么，为什么？”艾森冷静地回以微笑，试图安抚焦躁不安的厨房女仆。
“你让他跑了。在这个紧要关头，你放跑了能够组织对抗魔物的屋主人。艾森。”芮明哼哼地说道，看来在秘密阁楼上，这个来自伦敦的灵异侦探还是吸入了不少氯仿。
“我没有……”艾森争辩，“你也看到了，刚才我和你一样挣扎不起来。”
芮明哼了一声。
“但你却有力量从那人手里偷走东西。”
艾森心一沉。她看到了。女盗贼想道。
“呃，这是种技巧……我得跟你解释一下……这不意味着我也能，那个，站起来阻挡一个体重三百磅的男人。”
“你是个贼。”芮明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艾森的真面目，“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参与到这个混乱的行动中来。我早该想到的，从召唤你过来的那封信那里就该想到了。内奸在我们中间。”
艾森愣了下。有一股热气从小腹里升了起来。这就是生气吧，她想。
“话说在前头。我昨天才到厄舍宅来，虽然我是个贼，这和内奸是两码事吧？！”
芮明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抑制着自己晕过去的冲动。她怒不可遏，干脆将怒火发泄到眼前的餐厅女仆身上：
“贼！海狗！破坏罢工者！烂抹布！基督耶稣的裹尸布！你比小**赫丝塔更不可理喻。今晚这事全让你给毁了！你还故意扔下了氯仿！”
“不是我扔的！”艾森涨红了脸，内心里的脏灵魂终于兴高采烈地钻了出来，“我只是个小偷。一个标准的、正当的、从心里拥护罢工正当性的小蟊贼而已！”
“谁信……”
芮明还没说完，恼怒的艾森就推了她一把。厨房女仆根本站不住脚，整个人狠狠地撞到壁炉边的墙上。她瞪大了眼睛。
第二扇活门打开了，芮明掉了下去。
艾森惊叫一声，连忙扑了过去。
打开的活门里是一个斜斜的下坡。芮明急中生智，生生用靴剑扎住坡面，整个人正扑在斜坡上。
靴剑已经断了，芮明仍在下滑。
艾森连忙递过手去，芮明挣扎着伸长手臂。还差一点。
盗贼少女丢下一句伦敦黑帮最肮脏的切口，使劲往活门里挤了一点进去。
就在这时，芮明下方的斜坡上亮起了明火。有人在下面点亮了一个打火匣。他沿着斜坡往上看去，打火匣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那是一个食人魔。
艾森将一声惊叫压在喉咙里，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啊，又是该死的条件反射！她懊恼地想着。
但芮明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将手缩回去，握过去的手落了个空。气急败坏的芮明几乎要晕过去。
她死死盯着艾森，用嘴形吐出一句“叛徒”。
然后芮明就失去了知觉，滑进斜坡里，和下方的打火匣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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